捧读《血色围山》，真是一种享受！
作品讲述了一个独特的故事：在中日长沙大会战前夕，薛岳将军奉蒋介石的严令，清理军中眷属，将三百多名姨太太疏散到后方南岳去，派部队护送，称为“玉蝴蝶行动”。
这支军人与军人眷属混杂的队伍，途中遭到日军和土匪的袭击，遂演出了一幕幕惨烈的悲剧。
说故事独特，并非指这场遭遇战有多大的分量，论其在长沙大会战中的地位，简直不值一提。它的独特之处有两点：
一是，迄今为止，写抗日战争，角度之多，题材之广，真是无从细说，然而描述一群国民党姨太太在特定的条件下，竟然充当了血洒疆场、 勇搏敌寇的战士，这样的内容甚是罕见。
二是，故事的主人公，第一号是郝红梅，第二号是郑天挺，两个身为玉蝴蝶行动”的负责人，是一种独特的组合。
郝红梅出身穷苦，为富绅之家的丫鬟，跟随背叛家庭、信仰马列主义的富绅小姐傅蓉积极投身革命，成为湘鄂赣苏区红军独立师特务营营长， 后被国民党搜山队俘虏。她身陷敌垒，未失气节，但抗战初期之时，尚未 回到党的怀抱。
郑天挺亦为贫苦出身，曾为乞丐，后图果腹入伍，在国军中因多次立“军功”，得以步步升迁，成了“剿共”的白军营长，乃至当上了团长。 郝与郑在执行“玉蝴蝶行动”时，早已结为夫妻，并育有一子。一个是因客观原因脱离了党组织的革命者，一个是曾“剿”过共、立过“功”的国 民党团长，以恩爱夫妻的形象，并驾齐驱，去完成薛岳将军的使命，更有 其独特性。
不少小说和影视剧表现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人物极具多样性。
有的或公开身份，坦诚相见，亲密合作，如朱德与卫立煌在山西抗敌前线一般。
有的或公开身份，而立场有异，台上握手，台下踢脚，如阎锡山之流在国家民族存亡之际，还有心制造摩擦。
有的是隐去共产党员身份，置身国民党机关内和军内，与人配合，打击日寇和汉奸。
有的是我党地下工作者打入日伪机关，暗中协助国民党的特工人员，获取敌伪情报，粉碎敌伪阴谋……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共产党人的公开活动与地下活动，均是 奉党之命，皆有组织、有领导。
而郝、郑夫妻联手，来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对郝红梅而言，却是非组 织行为，但又确实体现了在危急时刻国共合作抵御外侮的组织性，体现了 她未敢忘却自身的使命。
两大独特之处，彰显了作品题材非常新颖、内容别具一格的风采，也 让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一场小小遭遇战，铺陈出一个长篇来，读来不觉冗长，而使人兴味盎然，就贵在作品有独特之处。
那么，这种独特的东西，让人从中悟出了什么呢？是不是感觉到了作者对人性的挖掘深度和对历史的充分尊重呢？
有名家说过，文学即人学，即文学的表现力，重在揭示人性。
人性是广泛的，人的社会性、历史性，不断丰富着不同时代的人性内涵。从人类出现阶级之后，人性打上了阶级烙印，这是无疑的。
阶级性不过是人性里最本质的东西而已，岂能包含人性的全部内容？况且，作为阶级的人，随着其社会地位、经济地位及政治观点的变化，其阶级性也是在变化的。
“文化大革命”初期，泛滥一时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是将人的阶级性凝固化的典型。片面地反对表现广泛的人性，曾使作家群体在一个时期内专以表现阶级性为己任，导致作品选材单一和人物形象单薄。
打倒“四人帮”之后，中国大地掀起了一场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作家少了束缚，可以在作品中充分表现人性，文学的功能得以充分展示。
《血色围山》中的郝红梅，这个又称“红姑”的共产党员 (注：她始终是共产党员，只是当时处于与党组织失联的状态下 )，与国民党军官郑天挺结为夫妇，并非为暴力相逼，而是两人经历了三年的彼此了解，才从相互仇视对立转变为真心相恋。他们并未抛舍各自的信仰与主义，并未背弃各自的阵营与政见，而是都具有善良、坦诚、正直、血性、刚强等人性亮点，相互认同，才撞出了爱的火花，继而熊熊燃烧，结成爱侣。
若不用人性来解读，真无法说清这对恩爱夫妻的来由。
书中的第三号人物魏浩远，出身富家，贵为大少爷，因不堪承受腐朽封建家庭的桎梏，向往革命，参加了红军，且成长为领导人。
因受王明“左”倾路线之害，他成了将要整肃的对象。为了保命和另谋前程，他借机逃出苏区，投奔敌营，给白军带路来扫荡苏区。然夜深人 静，他又自愧自耻，以致后来消极怠工，或酗酒，或装病。此时，其天良 尚未泯灭殆尽，尚有一丝半点人性残留！
再后来，他任国民党的保安大队长时，私放抢劫银行的匪徒冷森，从此两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他得以步步升迁，企图出人头地。
最后，因贪婪无度，在“玉蝴蝶行动”中，他走向了与民族、与人类
为敌的深渊，而自取其祸，被“红姑”击毙！他走到人生尽头，是置民族 大义而不顾乃至人性丧尽的恶果。
作者为一场小遭遇战，花了众多笔墨，并非着意描述战斗情景，而是 借战斗的起因、过程和结局，来演绎形形色色的人物命运，从而次第展开 一幅幅历史画卷。其既多姿多彩，也不乏血腥恐怖。
我国文艺史上，有一个时期，曾经强调塑造人物形象要么“高、大、全”，要么“凶、丑、愚”。因此不少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干瘪，甚至脸谱化。希望通过这样的作品，来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就不可避免地具有形而上学的缺陷。
好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实现了伟大的转折，文艺反映生活再现历史获得了新动力，打开了新的局面。
《血色围山》的作者成功地跳出了历史的窠臼，以源于生活又反映生活的大手笔，多维度地展示人物的性格，使人物形象十分丰满，均有鲜明的个性。而且，作者在写各色人物的命运时，本着尊重历史还原真相的良好愿望和对历史负责的严肃态度，敢于直面问题。
如苏区的政府主席余启坤历经磨难，在最艰苦卓绝的南方三年游击战争中未死，却倒在抗战的后方“新四军驻平江办事处”的住所里。杀害他的凶手，是原在红军中担任过军长、后叛变投敌的孔荷宠！
孔荷宠这个刽子手，在国共合作的新形势下，竟然充当蒋介石制造摩擦事件掀起反共高潮的马前卒。一个共产党内的败类，为国民党如此卖力，去屠杀曾是同一战壕的战友。
郝红梅这个一度与党失联的共产党员，目睹了自己崇敬的引路人傅 蓉大姐，坚持信仰而又遭诬陷枉死的场面，自身也险被误杀，仍不改初 衷，一心向党，在落入敌手面对死亡时坚贞不屈。当率众抗击日寇遭遇 失败后，通过我党抗日游击队的解救，她又重回党的怀抱，为党的事业 继续奋斗。
作者叙说的历史，呈现着它的不同色彩和千姿百态！
提到国民党军官姨太太，人们一般认为，她们只是娇滴滴的享乐者！《血色围山》的作者却塑造了一批形象各异的另类形象。
比如姨太太行列中，荷花原本是一个农家姑娘，勤劳朴实，与同是穷苦人家的“长庚哥”青梅竹马，真心相恋，甘守清贫，相约终身为伴永不 相负。然而父病缺钱就医，为救父命，十九岁的她被卖给年已五十好几的 郭师长，当了人家的第三房姨太太。十九岁的女孩牺牲了美好的爱情和花 一样的年华，她的苦楚比被资本家盘剥的挖煤矿工，比被地主驱使耕田的 贫雇农少么？同为旧制度所迫害的人，只是一个形式的差异而已。
“小嫦娥”在成为国军眷属之前，是烟花巷中人。她沦为妓女，不是自甘堕落，实在是贫困无奈以求苟活的产物，乃至人们忘记了她真实的姓名。后来，她被一军官看中，赎身从良，成了军官眷属，不过是转换了卖笑卖身的方式，由取悦千人做众人玩物，变成了由一人包养供一人淫乐的玩物罢 了。这些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物！
还有个姨太太叫文绣，她本有才有艺又追求进步与自由，在乱世却无 处安身立命，妙龄女郎被迫进入豪门，成为随身丫鬟。女主人担心自家少 爷在军营无人照顾，就将长相清秀聪明伶俐的她赏给宝贝儿子做妾，于是 天涯沦落人就这么当上了姨太太。能将她也简单地视为享乐者么？
细数这些姨太太，各有各的心酸史，各有各的小算盘，性格各异，形象纷纭，但她们都是无辜无奈的弱者，也是昔日社会的产物。
历史的面貌何其复杂，简单地把人分成几个类别，然后贴上标签，不加分析地或美化，或鞭挞，都是不科学、不慎重的。而作者以全面的和发 展的观点看待历史，以虚构的故事来书写历史的真实，实在可贵！
也因此，在我看来，《血色围山》的艺术魅力就在这里：透过斑斓色彩， 审视人性和历史！
何品荣
201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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