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走马月明中
在橘子洲拱极楼的石拦上,刻着《昭君怨》,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作者辛弃疾写的橘子洲秋天的夜晚。
长记潇湘秋晚。歌舞橘洲人散。走马月明中。折芙蓉。
今日西山南浦。画栋珠帘云雨。风景不争多。奈愁何。
记忆中南宋的橘子洲歌舞升平,明月朗朗。而作者当时所在的西山南浦却是“画栋珠帘云雨。”这个以豪放为主,但又不拘一格,沈郁、明快、激励、妩媚,兼而有之的大词人辛弃疾,以他对自然界的山、水、风、月、草、木特有的领悟和情感,以与世人相同而又不同的个性,于潇湘之上,于秋夜之中,挥毫手中的笔墨,留下了这一首传世经典。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山东东路济南府历城县(今济南市历城区遥墙镇四凤闸村)人,是南宋爱国词人、军事家、政治家,人称词中之龙,与苏轼合称“苏辛”,与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并称“济南二安”,成为宋代文学的坐标。其胸襟、才情、气魄,千古罕见。辛弃疾出生前13年,宋靖康二年(1127年),发生了历史上的靖康之难,北宋都城汴京落入金兵手中,辛弃疾的家乡山东也随后沦陷。辛弃疾生于金国,少年抗金归宋,曾任江西安抚使、福建安抚使等职。淳熙六年(1179年),任湖南转运判官;不久,又改任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辛弃疾有词集《稼轩长短句》,现存词600多首,其中在长沙的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和战斗精神是他词的基本思想内容。著名词作《水调歌头·带湖吾甚爱》《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满江红·家住江南》《沁园春·杯汝来前》《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等。其词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前人典故入词,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当时执政者的屈辱求和颇多谴责。
辛弃疾不但有不少吟咏祖国河山的作品。还著有《美芹十论》与《九议》,条陈战守之策。由于与当政的主和派政见不合,后被弹劾落职,退隐山居,公元1207年秋季,辛弃疾逝世,年68岁。
说到辛弃疾在湖南潭州,最让世人难忘的自然是作为英雄的他,作为战士的他,似乎一生都在时刻准备着。
在长沙营盘路——以其“飞虎军”驻地作路名,如今还有着这个南宋著名爱国词人抗金英雄辛弃疾的雕塑,人们在塑像后刻着《破阵子》以供凭吊: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不仅文才出众,胆气亦过人。当时北方金主完颜亮死后,中原豪杰纷纷起义。耿京在山东聚集人马,号称天平节度使,领导山东、河北一带起义军,有心报国的辛弃疾投奔耿京手下做掌书记,看到当时形势,就劝耿京南归。
绍兴三十二年,耿京命令辛弃疾带奏表归宋,宋高宗正在建康劳军,召见并嘉奖了他,授他承务郎天平节度使掌书记的官职,同时用节度使印和文告召耿京南归。辛弃疾回北方后,正遇到叛将张安国、邵进已杀耿京降金了,辛弃疾与众人谋划说:“我因主帅归顺朝廷的事前来,没想到发生变故,拿什么复命呢?”于是邀约起义军统制王世隆、全福等50人的精锐骑兵组成突击队,直奔金营,这时,张安国正与金将饮酒庆功,辛弃疾等冲入营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捆绑起来带走,等金军将士反应过来,已经追他们不上了。到了建康,辛弃疾将张安国献给朝廷,朝廷当即将张斩首于闹市,一时间,“壮声英概,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辛弃疾受到英雄般的待遇,朝廷将先前的官职正式授予辛弃疾,接着改任江阴签判。当时他年仅23岁。
遗憾的是,英雄最终是悲情的。
淳熙六年(1179年),辛弃疾任湖南转运判官;不久,又改任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次年春,他下令所辖各州郡,动用官仓中存粮,大募民工,濬修陂塘。这样,一则可以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解决部分饥民的问题;二则陂塘修成可以改善附近农田的灌溉。
辛弃疾来潭州抚湘之前,江南东西和荆湖南北诸路多次爆发小规模的动乱。外患未弭,内忧不绝,辛弃疾忧心如焚。为此他上书皇帝,在剖析了致“盗”的原因以后,认为必须“讲求强盗之术”,并建议让他在湖南创建一支新的有战斗力的地方部队。
辛弃疾的建议获得了南宋朝廷的批准。他欣喜之余立即开始了紧张的建军筹备工作。他选择五代马殷在长沙的营垒的故地,建造新的营房,并限期一个月内完成。此前,枢密院就有人告状说,辛弃疾借建飞虎军来“聚敛民财”,御前金字牌已下来,命令立即停止建立飞虎军。辛弃疾把金字牌收起来,加快了工程进度,限期完成工。在修造营栅的时候,适逢秋雨连绵,所需的20万片瓦无法烧制。他下令全城居民,两日内每家供送20片瓦。凡送足瓦片者可得钱100文,以致各家各户送瓦者络绎不绝,所需瓦片如期如数凑齐。铺砌道路需要大量石块,辛弃疾又下令调集全城在押囚犯,到长沙城北的驼嘴山去开采,并规定将根据各人开采的数量作为减刑的依据。为此,囚犯们个个争先恐后,挖的挖,抬的抬,所需的石块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备齐。
几十天时间,待营寨如期建好,生米煮成熟饭后,辛弃疾才把建营过程、经费来源、开支情况一一写明,连同飞虎营寨的图样,向朝廷启奏,宋孝宗阅后释然于怀,聚敛民财的诬告不攻自破。
在建营的同时,辛弃疾抓紧招兵买马。他从地方部队中选拔人员,从各路旧有将帅人员中物色干部,并妥为安置配备。一时间各方人才云集长沙,大家都慕辛弃疾之名,愿为之效力。一个月时间,长沙城内便立起了营帐,树起了“飞虎军”的旗帜。新建的飞虎军共有步兵两千,骑兵五百,都是壮健勇猛之士。辛弃疾还派人到广西产马的地方,以5万贯钱买回了500匹战马,并请广西的安抚使司每年代买战马30匹,以作补充之用。
然后,飞虎军开始了严格的训练。辛弃疾亲自坐镇,督令操练,严申军纪,并向将士们灌输报国雪耻的思想。
辛弃疾创建的飞虎军和当时广东的摧锋军、福建的左翼军一样,同属厢军,即诸州之镇兵(地方部队),遥隶于南宋朝廷的枢密院和审前步军司,近则专听湖南安抚使的节制调度,具有湖湘血统的飞虎军士气旺盛,英勇善战,“雄镇一方”,是当时沿江各地方军队中最为精锐的一支队伍。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离开湖南后,飞虎军仍活跃在抗金前线四十年之久。金人称之为虎儿军,十分忌惮。
而面对着朝廷腐败,奸佞当道的现实,忠心耿耿,文武兼备的将领只能惆怅地凭栏数鸿、袖手国事,在表面的宁静中包含着巨大的愤懑和忧虑。
破阵子开头便充满剑豪气:“醉里挑灯看剑”。诗人念念不忘杀敌报国的心思,跃然而在纸上,哪怕是醉了。可是他的内心多么孤单。梦里都响起军营的雄壮的号角,与现实的场景相呼应。“八百里”行军,接下来,杀牛烤肉犒劳战士,为着先前的胜利,还为着“沙场秋点兵。”再接下来,骏马飞奔,弓弦巨鸣,这样精壮的军队,怎能败给他人?可是,可是,这样的战争哪能没有牺牲。他内心的斗志,最终却无从实现,只能以急锋回转:“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是怀着抑郁的心情来到湖南的,在离开鄂州的酒宴上,他写下了著名的《摸鱼儿》,抒写了“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的伤感。
做英雄且如此,做朋友又如何呢?
在潭州的日子,麓山湘水以其特有的高妙意蕴感染了词人,他在潭州任上,又写下了《满江红》(笳鼓归来)、《贺新郎》(柳暗凌波路)、《阮郎归》(山前灯火欲黄昏)、《霜天晓角》(暮山层碧)等充满豪迈情怀的篇什。
其中,《贺新郎》是一首送友人归临安(今杭州,当时为南宋的国都,称为行在)词,辛弃疾初到长沙,借送友人的题目,抒发了自己转任湖南的感受。上半阕把长沙暮春之景描绘得依饰如画,并把送客的离情别绪,尽情抒发,下半阕则笔锋一转,写到南宋偏安,国破家亡的惨痛,希望朝廷能奋起抗金,收复失地。结尾意在言外,馀韵犹存,含蓄蕴藉。
《昭君怨》便是辛弃疾在1179-1181年间写给友人张定叟即张枃的。张枃(1140-1198),为南宋二任宰相张浚(1097-1164)从子(另有考证,为张浚同父异母兄张滉之子)、理学家张栻(1133-1180)的从弟。
一说辛弃疾与张枃在湖南相遇(长记潇湘秋晚)的时间应在淳熙六年(1179)九月。那年那月,辛弃疾是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辛弃疾任湖北转运副使时的前同事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使张栻因弹劾信阳守自求去职,提举武夷山冲佑观闲差以养病经过湖南并祭拜父亲张浚时,与从衢州赶来的衢州知府、张栻从弟张枃相会在湖南。
有记载说:时信阳守刘大辩怙势希赏,广招流民,而夺见户熟田以与之。(张)栻劾大辨诈谖,所招流民不满百,而虚增其数十倍,请论其罪,不报。章累上,大辩易他郡,(张)栻自以不得其职,求去。九月,张栻迁右文殿修撰,提举武夷山冲佑观闲差以养病。冬,辛弃疾迁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使。
在此之前,也就乾道九年(1173)十二月二十二日,张枃以宣教郎知严州。淳熙二年(1175)七月,张枃通判严州,淳熙三年(1176)正月十九日,张枃再知严州,淳熙四年(1177),张枃任袁州州守。淳熙六年(1179),张枃寻改知衢州。淳熙八年(1181)秋,张枃任尚书兵部侍郎兼知临安军府事、两浙西路安抚使。
淳熙七年(1180)二月初二日,张栻病卒于江陵府暑,后张栻归葬于湖南宁乡其父张浚(1097-1164)墓侧时,张枃再次到湖南,最后送别兄长张栻时,再次与辛弃疾会面,张栻葬礼应得到时任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的辛弃疾的帮助,辛弃疾作有《送湖南部曲》以送别归葬湖南的前官湖北江陵的同事张栻。
另一说是辛弃疾作《昭君怨(豫章寄张定叟)》的时间在淳熙八年(1181)十一月落职将离开隆兴府前,以忧郁的心情作《昭君怨·豫章寄张定叟(张枃)》,给时任尚书兵部侍郎兼知临安军府事、两浙西路安抚使的张枃去信。
淳熙七年(1180)冬,辛弃疾以右文殿修撰改任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使,辛弃疾奉调江西“举办荒政”。时隆兴府大旱,辛弃疾到任后立即开展救荒工作,很快取得成功。淳熙八年(1181)春初,辛弃疾在江西信州上饶兴建带湖新居庄园,高处建舍,低处辟为稻田。主张“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因此把新居命名为“稼轩”,从此以稼轩为别号。七月,辛弃疾因救荒有功,升为奉议郎。淳熙八年(1181)秋,张枃已升任尚书兵部侍郎兼知临安军府事、两浙西路安抚使。十一月,因谏官王蔺弹劾,辛弃疾自江西安抚使改官浙西提点刑狱公事,旋为谏官攻罢。辛弃疾遭到弹劾罢官,倍感凄凉,以忧郁的心情作《昭君怨·豫章寄张定叟(张枃)》给时任尚书兵部侍郎兼知临安军府事、两浙西路安抚使的张枃去信。很快,辛弃疾回到上饶新落成的带湖新居。
辛弃疾与朱张渡主要人物之一的朱熹,也有过深情厚交。
他的《贺新郎》中记载:“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这是好友陈亮与他的相约。显然,朱熹未到。据说原因其实朱熹深知南宋小朝廷不愿抗金,故不愿卷入政治风波。此外,我并没有查到他与朱的其他资料,但在那首词里,我却读到了这份友情所带来的深深疼痛。
那日他正在读《庄子》,忽听得好友朱晦庵即世的消息。朱晦庵就是大理学家朱熹。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词末蕴含杜甫诗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来赞扬朱熹必将名垂千古。朱熹的弟子们原准备在当年十一月对其师会葬,以表哀悼之情,但正值朝廷严禁宣传道学,官方下令不许朱熹的弟子为其送葬。《宋史.辛弃疾传》记载:在政治高压下,朱熹的门生故旧都不敢前来送葬,而心境悲凉的辛弃疾不顾这些,虽不是道学中人,却坚持亲自前往吊唁,并撰写祭文说“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如生。”
千百年过去了,湖湘人一直没有忘记这位讲忠义、重感情的爱国将军、词人,长沙昔日的老街营盘街、三公里,以及现在的营盘路都因辛弃疾而得名。老营盘街呈东西走向,连接蔡锷路与北正街,三公里在营盘街东边,隔蔡锷路相望,长沙市一医院大门原来就开在三公里街上。据民国学者考证,昔辛弃疾飞虎寨就位于当时三公里的关圣庙附近。
2001年,营盘路西段打通后,营盘街、三公里已成为过去的地名,营盘路南边的老街叫司马里,司马里原名司马桥,传说昔时飞虎寨护寨河上有座桥,因辛弃疾曾身任军府司马之职而得名。
回想辛弃疾的一生,似乎都在走马月明中。
本文摘自紫云英、桂颖芳联合编纂的长篇历史书籍《长沙橘子洲》
(作者紫云英系长沙市岳麓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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