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桃源望断无寻处

 

 

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虽然只是湖湘的过客，匆忙奔波一场，但却以自己从未泯灭的爱国忧时之心，守正不挠、“介然独立”的品格和称誉历代的诗词文章，给湖湘大地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后因回乡路途过于遥远，其子将其藁葬于橘子洲。

 

　　在秦观的贬谪生涯中，被贬郴州是一个重要阶段。这一时期，是秦观人生和政治上的成熟期，也是秦观文学上的成熟期。他的许多代表作都是在被贬郴州前后作的。

 

　　绍圣三年(1096年)底，秦观千里跋涉到达郴州。除夕之夜，万家欢聚，只有他孤苦伶仃，心力交瘁。他绝望地悲吟：“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阮郎归》在血泪的哀诉中透露出难以言传的内心凄苦和处境的孤危。

 

 

　　绍圣四年（1097），秦观因坐党籍连遭贬谪，先贬杭州通判，再贬监州酒税，后又被罗织罪名贬谪郴州，削去所有官爵和俸禄；又贬横州。秦观在离郴州前，为表达失意人的凄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对现实政治的不满，于旅店写作《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篇词作非常深切地抒写出他遭受流放、前途渺茫、孤独寂寞、思念家乡的愁绪。“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桃源无觅，又谪居远离家乡的郴州这个湘南小城的客舍里，本自容易滋生思乡之情，更何况不是宦游他乡，而是沦落天涯。特别是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因景设问，借眼前山水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无理有情，无理而妙。好像他在对郴江说：郴江啊，你本来是围绕着郴山而流的，为什么却要老远地北流向潇湘而去呢？又仿佛在慨叹身世：“自己好端端一个读书人，本想出来为朝廷做一番事业，正如郴江原本是绕着郴山而转的呀，谁会想到如今竟被卷入一切政治斗争漩涡中去呢？”这样的诗句沉痛地表达出自己远离朝廷、谪放天涯地的无奈和悲愤。

 

　　“桃源望断无寻处。”此句与他后来草葬橘子洲，而橘子洲曾在杜甫的诗里被称为“桃源”竟是如此巧合。

 

　　元祐六年七月，苏轼受到贾易的弹劾。秦观从苏轼处得知自己亦附带被劾，便立刻去找有关台谏官员疏通。秦观的失态使得苏轼兄弟的政治操行遭到政敌的攻讦，而苏轼与秦观的关系也因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人认为，这首《踏莎行》的下阕，很可能是秦观在流放岁月中，通过同为苏门友人的黄庭坚，向苏轼所作的曲折表白。

 

绍圣四年（1097）仲春，秦观刚到郴州没多久，又得转徙到更远的横州。大约在暮春时节，秦观从郴州到了衡阳，准备从这里溯湘江而上赴横州，尽管秦观骨子里流淌着浪漫的血液，可到了最浪漫的湖南，却一点也浪漫不起来：政治上的严酷打击，家庭的无奈离散，精神上的持续折磨，让正当壮年的他对生活心灰意冷。此时，秦观比他的老师、朋友更加绝望更加悲痛，还在处州时在《千秋岁》里发出了“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哀叹：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他的好友衡阳太守孔平仲（毅甫）特意挽留他多逗留些日子，秦观非常感激孔毅甫对他的善待，在一次宴席上将《千秋岁》词呈献给孔毅甫。当孔毅甫读到“镜里朱颜改”时，非常惊讶地说：“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送别秦观回来后，孔毅甫曾十分伤感地对身边的人说：“秦少游神情气质已经大不如前，大概将不久于人世了啊！”

 

 

　　绍圣四年(1097)七夕，这时，秦观已经离开了湖南，到了横州，又写了代表作《鹊桥仙》，所用之典和所咏之事均取自湖南。《鹊桥仙》取材于民间传说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首先流传在荆湘一带。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云：“桂阳成武丁有仙道，常在人间，忽谓其弟曰：‘织女当渡河，诸仙悉还宫，吾向已被召，不得暂停，与尔别矣。’弟问曰：‘织女何事渡河？兄当何还？’答曰：‘织女暂诣牵牛，一去后三千年当还。’明旦果失武丁所在。世人至今犹云：七月七日织女嫁牵牛。”据此，这个故事首先在桂阳发生和流传，以后逐渐扩大到荆湘和全国。桂阳，湖南县名，在郴州附近。秦观到湖南之后听到这个美丽传说，于是就忆起与长沙义妓的缠绵爱情，她对自己的仰慕与崇拜，她的清秀容貌，淡雅的气质，以及她在自己离开时的许定终身的誓言，都触动了秦观的真性情，将自己与义妓的爱情赋予《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与长沙义妓的交往，事见洪迈《夷坚志》：“长沙义妓者，不知其姓氏，善讴，尤喜秦少游乐府，得一篇，辄手笔口哦不置。久之，少游坐钩党南迁，道经长沙，访潭上风俗、妓籍中可与言者。或举妓，遂往访。……媪出设位，坐少游于堂。妓冠帔立堂下。北面拜。少游起且避，媪掖之坐以受拜。已，乃张筵饮，虚左席，示不敢抗。母子左右侍。觞酒一行，率歌少游词一阕以侑之。饮卒甚欢，比夜乃罢。”词的内容与长沙义妓其人其事均合，特别是末二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摹写与义妓之间的感情，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夷坚志》补卷第二又记秦观与义妓之事云：“留数日，倡不敢以燕惰见，愈加敬礼。将别，嘱曰：‘妾不肖之身，幸得侍左右。今学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犹不敢从行，恐重以为累，唯誓洁身以报。他日北归，幸一过妾，妾愿毕矣。’少游许之。”这也是对这两句词的最好注释。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元符三年(1100)，长沙义妓最终见到秦观却是在梦中的一见，而且是秦观来与她告别的。她在噩梦中惊醒后，已有不祥预感，便匆匆派人沿途打听，果真是秦观在见过苏轼一面之后，奉命北还，在回京的路途中去世了。她不分日夜地赶路要去见见心中的郎君，当她见到秦观的棺木时，伤心欲绝，绕棺三圈之后，大哭一声，气绝而亡。

 

　　关于秦观草葬橘子洲的史料，这在各种版本的《淮海先生年谱》中和相关地方史志中，以及与秦观同时代的人物的诗文中，均有记载。比如黄庭坚和秦少游梅花诗里就有一句：“长眠橘洲风雨寒”。直到1105年，朝廷解除“元佑党人”父兄子弟之禁，秦湛才得以奉父丧归葬扬州，后又迁葬无锡。

 

　　颇得苏轼赏识的秦观英年早逝。曾屡得名师指点的他，文学成就灿然可观，在那个年代，深得文人的推崇和好评。《宋史》评其散文“文丽而思深”。其诗长于抒情，敖陶孙《诗评》说：“秦少游如时女游春，终伤婉弱。”他是北宋后期著名婉约派词人，其词大多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细，音律谐美，情韵兼胜，历来词誉甚高。然而其词缘情婉转，语多凄黯。有的作品终究气格纤弱。代表作为《鹊桥仙》、（纤云弄巧）、《望海潮》、（梅英疏淡）、《满庭芳》、（山抹微云）等。《鹊桥仙》中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被誉为“化腐朽为神奇”。《满庭芳》中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被称做“天生的好言语”。

 

 

于是，也有很多人在他的艳丽婉约辞赋诗篇里，对他的婚姻进行捕风捉影的猜测。民间流传最深最广的便是秦少游与苏小妹的爱情故事。其中最典型的便是《洞房三难》的故事了。故事里的苏小妹即是苏轼的妹妹，苏小妹不但精通诗词歌赋，而且联对、针线女红无一不精，只是在“三苏”的光耀下传世之作不多，鲜为人知。秦少游对苏小妹一见钟情，决意将一生的痴情尽付于小妹，以求佳偶天成。秦少游与苏小妹这一对有情人终于走进了古往今来演绎了无数绝唱的婚姻殿堂——洞房，而他们又在这里继续演绎着承接历史的经典故事。聪慧机敏、不让须眉的小妹决定在入洞房时和少游一比才智高下。一来可以与心上人切磋切磋，二来也想看看情郎的窘态。于是苏小妹一进洞房便命丫环将门关上，三出对联的上联，而要求秦少游对出下联。

 

　　上联一：

“东厢房，西厢房，旧房新人入洞房，终生伴郎。”

 

秦少游接对深为小妹对自己一往情深所感动，不禁脱口而道：

 

　　下联一：

“南求学，北求学，小学大试授太学，方娶新娘。”

 

　　上联二：

“酒过三巡，交杯换杯干杯，杯杯尽在不言中。”

 

少游沉思良久，不得而对。小妹见他不语，也不去打搅他，只是五指在桌上点了一下。少游回过神来，看看满桌的佳肴，恍然大悟，立时对道：

 

　　下联二：

“菜过五味，形美色美鲜美，美美都在心中留。”

 

　　成功配对两对下联后，秦观知道好事不过三，便主动请苏小妹赐第三联。苏小妹对郎君前两联非常满意，于是，喜不自胜，又略带娇羞地望着才子少游，一口气吐出八个“小”字，机警赞己，傲性微露。

 

　　“小妹虽小，小手小脚小嘴，小巧但不小气，你要小心。”

 

　　少游不由蹙起了眉头。他来回踱步，苦吟不出，不禁暗自焦急。秦少游这下可犯了难，来回踱步冥思苦想。苏小妹见状不禁心生悔意，只是用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少游。秦少游见苏小妹粉面含羞，不由心动，便对出了下联：“少游年少，少家少室少妻，少见且又少有，愿娶少女。”

 

　　但据考证，历史上并无苏小妹其人。苏轼平生喜欢书信与亲人朋友，其书信被后人整理成文，现存的苏轼亲笔信件中，所寄大多是给自己的弟弟苏辙。而信件中从未提起有这个“妹妹”，再看东坡的传世诗词中，也并无一篇提及这位“妹妹”。因此“三难”为坊间编造的美好故事罢了。

 

 

　　秦观的正妻叫徐文美，是曾任谭州宁台主簿徐成甫的女儿，而非传说中的苏小妹。据记载，秦少游18岁时与徐文美成婚。这是他自己在为岳父写的文章里交代的。他的岳父是高邮一位姓徐的富商，因为有点钱，捐了一个主簿的官当，生了三个女儿，分别叫徐文美、徐文英、徐文柔。秦观在《徐君主簿行状》一文末尾说：“徐君女三人，尝叹曰：子当读书，女必嫁士人。以文美妻余，如其志云。”关于其妻就是点了一下名字而已，在秦观的诗文中提及不多。例如《临江仙》：

 

　　髻子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寻思模样早心忪。断肠携手，何事太匆匆。

　　不忍残红犹在臂，翻疑梦里相逢。遥怜南埭上孤篷。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

 

　　徐文美大概不是秦观钟爱的女子。有人统计，秦观留传下来的四百多首诗词，约四分之一为“爱情诗”，而其中的主人公绝大多数是青楼歌女。以至于黄庭坚都看不过去了，写了一首诗劝告他，其中有“才难不易得，志大略细谨”的句子，秦观看了很不高兴。

 

当然，传统的诗词鉴赏，分析秦观时，总是定性为写“歌妓的恋情，同时又融入自己的身世之感”，但并不适合解读秦观的所有爱情词。他在湖南所作的诗词已无可置疑地成为了湖湘文人研究的文学资料之一，也代表了湖湘那个时期的文化之一。

 

 

本文摘自紫云英、桂颖芳联合编纂的长篇史书《长沙橘子洲》

 

（作者紫云英系长沙市岳麓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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